JoyceLin0324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让一座永远只为了发财、毫无生活情趣和爱情想象的呆城的人们，如惊弓之鸟般倏地抱团取暖，倾泻前所未有亲人关山阻隔的离愁别绪，重复排着长队用格式化的电报语言跟平时全无激情的婚姻伴侣述说衷肠。这些在以往半辈子间因交通的便捷、生活的稳定、对爱情亲情永垂不朽的盲目自信，而从未被提起和在乎的人类情感，一下子因距离与不确定岌岌可危。他们突然发现，异地分居使他们无法正常生活，所以，“过去完全互相信任的夫妻和情侣都发现自己生怕失去对方；有些男人昔日自信在爱情上朝三暮四，现在也重新忠贞不渝了；从前在母亲身边生活的儿子很少注视过她，如今在勾起他们回想联翩的母亲脸上的皱纹里却注入了他们全部的关切和悔恨。”疫病突然入侵的最初结果，就是强迫人们像个毫无感情的人一般行事：被突然断绝对外交通的滞留旅客，被拒绝入境的原住民，均一视同仁被禁止出入，妄说小别离之苦，连探望濒死的亲人，也被举枪威迫离开。妥协和例外都已失去意义。

“那些由理解、爱情和肉体连在一起的人们，只好从十来字的电报大写字母里寻找昔日的心迹。”信件的下落不明，发电报后的杳无音信，使他们不得不日日夜夜重复抄送这些肺腑之言，然而似乎过了一段时间，就成了一个被新的生活状况培养的不由自主的习惯：空洞的电报总比对着墙壁自说自话强。

鼠疫给同胞们带来严重的流放感：石沉大海的通信、遥遥无期的分离只可能与瘟疫同步结束，没有人知道疫病会持续上一星期或者一世纪。人们只能想象再次听到火车到站的鸣笛声、上楼梯的脚步声以及归家的敲门声。这场对于时间的想象，使人们时日沉浸在空虚的幻想中，以毫无益处的记忆度日。但逼真的想象也有细节模糊的一天，曾经甘于平庸的爱情、轮廓模糊的亲人的脸，逐渐的连被唤起的基本片段都难以凑齐，怪不得笔者将阿赫兰称为一座“毫无想象力”的城市，一群永远生活在别处的人，只有在瘟疫中才懊悔为何当初没有审视时间的用处，没有自觉到世界上没有完备的爱情。

  被扔到变故中，人们说生活没有给他们留下考虑的空间。但这哪里有道理呢？无论是在一潭死水的平日还是一片死寂的当下，人们优先考虑的永远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会怪瘟疫打乱了习惯，没有想过该如何与生活相处。或许也回应了本书开头引用笛福的话“用别样的监禁生活再现某种监禁生活，与用不存在的事表现真事同等合理”，跳不出当下对“时间解决一切”的妄想来审视当下的窘境，不能理解悲剧的产生则永远都会被困在循环的鼠疫的囹圄。不过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人怎能摆脱人脑去思考人脑能感知之外的事呢。

 随着瘟疫发病曲线到达顶峰，慢慢地，人们连记忆力也失去了，身体已感觉不到亲人的存在，想象不出曾经可以随手抚摸的那个人。对重逢和好转的意志与坚韧顷刻全部崩塌，“索性不再展望未来，低着头决定活过此刻”。“鼠疫正如抽象概念一般单调而毫无变化”，冷漠慢慢侵蚀人们的内心，在哀嚎、祈祷和许诺都于事无补时，等待时间和上帝给命运的安排。必死无疑的宿命笼罩着这座城市，没有了爱情和亲情，与鼠疫战斗又有何用？商店工厂因失去物资供给而关门，失业者在仅剩的的资源中一掷千金，在街头涌动买醉。人们活像判了刑的犯人只每天等待最后的审判，行尸走肉般不做选择地顾自行走。在鼠疫中，人还有什么出路？鼠疫成为了他们新的正常生活方式，逆来顺受，循规蹈矩。所幸，还有人在战斗。某一天朗贝尔感到身上出现了疑似鼠疫的症状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到全城的最高点，向开阔的天空呼喊自己的妻子，让呼声穿过守卫，穿过城墙，穿过鼠疫。他对出城找回属于自己的幸福之愿望从未熄灭。

塔鲁说，每个人都有鼠疫，我要做我必须要做的事，才不至于将鼠疫呼气到别人脸上。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希望能找到同理心，但对已经习惯绝望的人，将同胞拉入火坑，同归于尽，便能消除阻碍他们主动结束生命的唯一恐惧：“如果死亡的统计数字再上升，人们会不顾省府的禁令，跑过来死在人堆里，腐烂在大街上，全程的居民都会看见，在公众场合，垂死的人紧紧抓住活着的人，表情里透出合情合理的仇恨，以及愚蠢的希望”。

鼠疫将不堪孤独的人培育成了它的同谋。

如奇迹般，鼠疫在城里的情况迅速好转，对解禁的日渐接近之狂喜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那些刚死于鼠疫的人就不算什么了”。最可怜的，莫过于像奥东法官一样，在疫病好转之际充满希望却死去的人。

被鼠疫抽象化得难以识别的爱情和亲情随着电车来得太快了，“让人摸不着头脑”，鼠疫之于人们，也像失而复得的感情般可以来去自如。可谁知道呢？健忘的人类在生命长河里在一件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件间跋山涉水，却没有人经过后再次回头，对付生活与绝望，仍然天真地任由时间去解决伤痛，曾经的思乡心切、儿女情长都已抛之脑后，新生活的到来把这一次的疫病彻底翻了页，没有人在乎还有无数的鼠疫正在每日的生活中酝酿。